最近热播的电视剧《不完美受害人》中，全剧最纠结的一个问题，就在赵寻与她的老板成功之间关系的本质上。赵寻认为她是被整个公司环境和老板逼迫，而与老板发生关系的，所以这种关系应该是性侵犯（强奸）；而成功却认为从赵寻进他的公司到报警那一晚为止，赵寻自始至终对他的“追求”没有任何言语和行动上的抵触和抗拒，他和她之间应该是纯粹的恋爱关系。
实际上，压迫赵寻的不是成功这个人，而是成功背后所象征的资本的强大权力。与资本这个庞然大物相比，赵寻，以及赵寻的家人，简直是如同蚂蚁一般脆弱的存在。
《不完美受害者》剧照
赵寻出生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父母省吃俭用供她读最好的学校，一路把她供到名牌大学毕业，花费了将近200万元的钱。这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笔不菲的巨款。对于初入社会的赵寻来说，尽快工作赚钱，把父母辛苦为她付出的这笔钱给还上，让父母过上舒心的日子，是她当前最迫切要完成的事。
幸运的她被大成集团选中，进入集团工作。这是一家当地名企，董事长正是成功。生性风流的成功对赵寻“一见钟情”，他说他最喜欢赵寻身上那种迷茫、纠结而又自相矛盾的气质，因为这点是在其他姑娘身上很难看到的。实质上，这一点恰恰是赵寻身上仍然存留着的、还未被社会的拜金逐利所污染的纯粹。
赵寻被成功以火箭式擢升的方式安排为他的贴身助理，借工作之便行暧昧之实。此外，成功还以“工作需要”为由给赵寻买了许多奢侈品，企图以金钱物质将她拿下。
事实上，赵寻不是一个贪图钱财、爱慕虚荣的女孩，她是个要脸面的人，原本只想依靠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报答父母。可是她的美貌让她犹如抱金行于闹市的小儿一般，还来不及见识这个世界、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负，就被拖入了泥潭。她只是太单纯，不够老练，应付不了社会上所谓“大人物”的一些PUA套路，没有能够在适当的时间用适当的方式去拒绝老板一次次的试探与得寸进尺。
成功在事件发生后一再自我辩解的依据，就是赵寻自始至终没有对他说过一个“不”字。是的，表面看来确实如此，从赵寻的嘴里确实没有吐出一个“不”字。但是，这是因为她被资本的权力压迫着，没办法发出自己拒绝和呼救的声音。有时候，拒绝和呼救不一定要用声音表达，一个眼神、一个借口就可以明白，只是，有些人装作没有看到，没有听到而已，他们就是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有时候，压迫不一定发生在肉眼可见的层面；在资本横行的地方，心理和精神上的压迫就足以让人失去语言和行动的能力。而这一切道理，成功是明白的，他只是装作不明白而已。
对，其实成功一直是只狡猾的狐狸：他实际上早就看出赵寻本性单纯，要脸面，也不贪钱（她只是想要尽快赚到钱），如果贪钱就好办了，根本不用老板那么费力，直接就把老板扑倒了。但是他又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有孝心的她迫切需要这份工作来证明自己、赚钱报答父母。所以他用职位、用高薪、用物质把她留在他身边，同时也把她架在了火上烤：捧杀之术，让她拒绝他的成本陡然增高了。同事们艳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鄙视者有之，对她的那种“依靠美色上位”的偏见也业已形成，她若想要在公司发展下去，从此只能依靠成功，服从于他。
那么赵寻本人呢？如果说职位和高薪是她无法拒绝的，那么奢侈品，总可以拒绝吧？可惜的是，连这个她也拒绝不了。按照她的说法，她一旦拒绝，就意味着忤逆了老板，就意味着在公司混不下去，迟早被扫地出门。其实我觉得现实可能真的并不是她预想的那样，她拒绝之后会发生什么，其实谁也预料不到，说不定会有从中斡旋的余地呢？这种可能性不能被排除吧？为什么那么悲观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太看重这份工作了，重到她不能想象任何失去它的可能性。
其实在我看来，赵寻的真实想法是这样的：她知道董事长“喜欢”她，想要进一步亲近，而职位与高薪，她是真的想要；如果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那她就暂时装糊涂，能混一时算一时。奢侈品，虽然拿着心很不安，也知道是烫手的金子，但是不拿就是不给董事长面子，不给董事长面子后果很严重，所以也不能不拿。从头到尾，她都是一贯的接受、服从态度。表面上看她是“随时随地”可以拒绝的，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她真的有拒绝的权利吗？她的家庭情况、她和成功之间悬殊的社会地位，她作为公司雇员对于成功的人身依附关系，都决定了，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所以直到最后那决定性的一晚，面对成功的进攻，她仍然无法开口说“不”，于是最不想要发生的那一幕发生了，而理智和克制也再不能阻挡赵寻心中泛滥成灾的悔恨与愤怒，她把台子掀翻了，于是故事进入一个再也无法控制挽回的局面。
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为了说出那一声迟到的“不”，赵寻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怕的网暴，身体上永久的伤残，无法倒流的时间，不能重头开始的一切。
赵寻勇敢发声
是的，她胜利了。可是这胜利的获得过程是那么地艰辛，那么地残忍。剧中的她还能够获得林阚、晏警官、尹声、陈默这些社会力量的支持与帮助，最终得以证明清白，但是我们要明白，这是编剧在不完美的现实中给我们留的最后那一点甜和仁慈。现实中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清醒与顽强，因为所有的不公和压迫，首先都需要靠我们自己去抗争，自己去争取应有的权利。自己帮得了自己，才有能力去帮别人，也才有可能被别人帮。
我们在慨叹赵寻曲折的命运的同时，是不是可以想一想，有一天，当我们面对与赵寻同样的情况，需要在“服从”与“拒绝”之间做选择，我们能说出那个“不”字吗？或者，当我们的同伴遭遇了赵寻那样的事时，我们能够像帮助过赵寻的那些人那样，伸出援手吗？
赵寻的故事发生在21世纪的今天，发生在我们身边。她最终得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方面要感谢当今社会上越来越多正义的力量与声音，给了那些受害人更多的勇气去捍卫自己的权利。另外一方面，或者说最重要的根本性原因，是我国近年来陆续出台或进行了条款更新的《民典法》、《反家庭暴力法》、《妇女权益保护法》等法律对性骚扰、家庭暴力（剧中另一个女性人物米芒的故事）的预防、处置、权利救济及法律责任均进行了明确规定。而对于网络暴力，目前我国还没有专项立法，但相关法律责任在《民法典》《网络安全法》《个人信息保护法》《治安管理处罚法》《刑法》中均有规定。实施网络暴力轻则构成民事侵权，重则构成违法犯罪，可能面临承担刑事责任的风险。正是由于法律力量的强力介入与支持，才使得老百姓能够用其作为武器来保护自己的安全与名誉，捍卫自己的人权与尊严。
以上是赵寻的故事带给我的思考。
而远在14世纪的法国，有一桩与此相类似的控诉，而这场控诉也引发了法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合法决斗，这个故事就是雷德利·斯科特执导并于2021年上映的由欧洲中世纪真实事件改编的历史题材电影《最后的决斗》。
《最后的决斗》电影海报
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诺曼骑士让·德·卡鲁日和乡绅雅克是最好的朋友。然而让·德·卡鲁日打仗归来后却指控雅克强奸了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没有人相信这个女子的遭遇，卡鲁日向法国国王请愿，取消维护雅克的伯爵皮埃尔的决定。而传递下来的国王查理六世的决定是让这对好友决一死战。活着的人即为胜利者，这也将成为上帝的旨意。而如果让·德·卡鲁日失败了，他的妻子将被火刑烧死，作为她“诬告”雅克的惩罚。
影片再现了法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合法决斗，尽管不乏血腥的战争场面，但核心仍然是戏剧冲突。雷德利·斯科特和以本·阿弗莱克、马特·达蒙为首的编剧团队，通过罗生门式的多视角叙事结构讲述决斗背后的故事，致敬那个时代勇于捍卫自身人权的女英雄，此外也深思光荣与屈辱、主仆之间的恩怨情仇、人与人之间的虚情假意。马特·达蒙将文盲、老粗与大男人的卡鲁日诠释得一丝不苟，爱看书的亚当·德赖弗则贴切诠释出自负与风流的雅克。
《最后的决斗》剧照：卡鲁日与妻子
诚如影片所现，在中世纪的欧洲，一个被侵犯的骑士家庭的女人，是不受周围舆论的支持的，因为周围的人，包括她的婆婆、她的闺蜜都默认女性是“可以”被权力地位高于其丈夫的男人性侵犯的；而宗教法就是中世纪欧洲的法律。这就意味着，要想捍卫自身权利、证明自身清白，只能通过一场决斗来完成。而她所需要押上的赌注是：她自己的生命，以及两个男人（为捍卫她的尊严而进行抗争的丈夫和侵犯她的男人）其中一人的生命。
玛格丽特的婆婆企图说服她放弃指控
决斗起源于欧洲中世纪的骑士制度。“在法国，骑士制度在1136年基本确立；在西班牙和英国是1140年。” 【摘自《决斗》，[英] 约翰·基甸·米林根（著），荀峥（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1月】
在中世纪的欧洲，骑士是平民唯一能取得的贵族头衔，因战功得到领主首肯后，可以直接从一介布衣晋封成一名骑士。骑士属于贵族阶级的最底层，通常只拥有一小块封地（庄园），是专职的军人，为自己效忠的领主作战。就如本片中的骑士让·德·卡鲁日那样。
骑士是中世纪欧洲保护基督教教会利益和维护封建秩序的忠诚卫士。基督教统治中世纪欧洲的政治基础就是骑士。
约翰·基甸·米林根在他的《决斗》一书中是这样论述决斗的起源的：
“历史学家塔西佗对这种野蛮的北方民族的勇气作了充分的描述。他们的坚定信念是，任何公共的和私人的争执只能用个人战斗来解决。当我们考虑到这些后来在整个欧洲泛滥的野蛮和迷信的游牧部落时，个人诉诸武力的习惯很容易从他们5世纪的入侵（急速增加）来寻找根源。那时为了寻找更加宜人的气候、更加肥沃的土地以展示他们压倒性的力量，数不清的部落从北方古老阴暗的森林中倾泻而出。
盎格鲁撒克逊人淹没了不列颠群岛；伦巴德人、苏比人、汪达尔人、东哥特人和西哥特人【原注：伦巴德人、苏比人、汪达尔人，都是日耳曼蛮族的部落。他们入侵并最终摧毁了罗马帝国。】在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和萨尔马提亚建立了他们强有力的统治。这些野蛮人建立了遍布一切的黩武主义精神，成为决斗的根源，决斗也是它最早的产物。在他们的统治下只有两个社会阶层被承认——强者和弱者，领主和乡巴佬。战士和好战的牧师进行着专制的统治，所有知识和智力方面的进步都被认为有碍于他们强大的权力，所有他们建立的制度都和他们的无知与残忍相协调。
为了给他们的法令以更强的道德力量，它们披上了神法的圣洁外衣。剑被认为是裁判正义与邪恶的唯一方式……迷信诱使他们相信上帝会庇护无辜的人，于是“神裁法”便由此建立起来。在神裁法中，原告应该努力证明他的主张，被告则要为自己的无辜进行辩护，而为此进行的战斗因之被称为神的审判（神裁）。
……
没有什么比惋惜“骑士制度的光荣时代”更荒谬的了。的确，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骑士制度的理论基础更美好和值得赞誉。但是一个立法机构可以明智地坐下来，并且设法使关于荣誉的一套乌托邦的规范变得具体可行，而不是期待战士们会仅仅为了保卫无辜的人拔出他们的剑。即使在罗曼蒂克的传奇里，这也是一个太荒谬可笑的念头，不能沉迷其中。”
【摘自《决斗》，[英] 约翰·基甸·米林根（著），荀峥（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1月】
由此可以看出，决斗是一项带有时代局限性的、披上了宗教神圣外衣的，然而本质却是缺乏理性判断、残忍冲动的裁决制度，它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与牺牲。但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人们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和荣誉所不得不付出的最低代价了。因为在当时的社会风尚下，拒绝决斗就意味着我们今天所说的“社会性死亡”。
《最后的决斗》中的决斗场景
这让我想起了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中为了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肠粉而不惜开膛破肚以证明自己清白的六子。当一个清白的人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只能通过付出生命的代价去证明，我们说，这不是这个人的错，而是整个社会不好了，人心变坏了，而人心一旦变坏了，那它的法律制度，它的公平机制必然会出大问题。坏的社会，会让好人活不下去。
正义的代价是生命的时代，14世纪的法国（封建等级代表君主制）是如此，六子身处的军阀混战的民国也是如此。
历史滚滚向前，来到了21世纪。我们看到，挥别了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如今的我们需要面对的是来自资本主义的压迫。弱小的赵寻们在独自与资本做着抗争，信息时代的舆论可以被资本随意掌控和引导，由此出现了可怕的网暴，杀人诛心，不过如此。林阚、尹声、晏警官、陈默这些人物的出现，代表着我们这个社会各行各业的正义势力正在渐渐抬头。而这些人的出现、支持与行动，难道仅仅依靠的是内心的力量吗？不，他们的背后，是整个国家的支持，是我国出台的这一部部新的法律法规、修改完善的这一条条法律条款，才激发了正义力量的不断涌现，才筑起了如今的人心所向，才有了这整支正义队伍的不断发展壮大。
在这里，时代在进步，在肉眼可见地进步。而人与时代，应该是互相携手、共同进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