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雅冰“稻子熟了,白露豇豆这段时间最好吃了……”老妈又在耳边开启唠叨模式。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就是那遥远的小村庄。可是,一想起回家的路,我就内心发怵。
我出生在小县城以南60余公里外的小山村,蜿蜒盘旋的泥泞小路是那时山村的标配,从一座山连接到另一座山,也把一间间茅草屋、瓦房串连起来。
六岁那年,背着花布书包我踏上求学之路。通往学校的路是一条羊肠小道,每天上学我都得顺着那路翻越一座山——马安山。山路弯弯曲曲,如一条绳子绵延至大山深处。山腰有一个浅浅的石洞,那里长期居住着一个叫花子老太婆,旁人说她是邻村的孤寡老人,没有去处,就把石洞当作了家,三块石头支一个被烟熏得看不出本色的瓷盆,里面经常飘出莫名其妙的味道。每次与她那空洞的眼神对视,我都会吓得迅速逃离,并不由自主地想起连环画里的白毛女。我不知道她是哪一天从那儿消失的,只留下一块被熏得漆黑的石壁和同样黑漆漆的垒锅石。
我最怕下雨天,风雨交加中我常常是一路滚爬,人还未到校就变成了泥人。犹记得一个秋雨淅沥的早上,我和最好的伙伴英子光着脚丫一起去上学,石子和草蔸豁得脚底又痒又疼。风掀翻英子头上的斗笠,她脚下一滑,身子失去重心,掉进山腰废弃的人民渠,我一声惊呼还没有冒出,耳畔就传来“咚、咔嚓”的声响,英子趴在渠底哭得惊天动地,我吓得也跟着大哭起来。闻讯赶来的村民把她送到赤脚医生那儿,她的右腿摔断了,门牙摔缺了两颗。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能如以前一样自由自在地蹦蹦跳跳,成了瘸子,而且一张嘴就露出空洞洞的牙床。害怕别人笑话,她辍学了,躲在家里不愿见人,也不再和我玩耍。16岁那年她远嫁他乡,为她哥哥换回一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的妻子。她出嫁的那一天,我正参加中师入学考试。回家后看见院子里满地鞭炮炸裂后留下的纸花,我伤伤心心大哭了一场。也是那一年,我完成草鞋到皮鞋的蜕变,终于挣脱大山那如蓑草绳一样紧紧勒住喉咙的小路的束缚,踏上了到山外求学、工作的旅程。我渐渐地没有了英子的消息,只在心底某处留下和她手拉手一起上学的模糊记忆。
故乡,那山、那水、那人,那我努力想抹去偏又时时忆起的路,就那样常常纠缠在梦境,而今又被老妈的唠叨激活。
周末,我驱车陪着老妈朝老家奔去。一出小城,大脑中的人工智能导航系统自动工作,那梦中无数次精准定位的目的地越来越清晰。那路还好吗?我七十多岁的老妈能顺利翻过那20多里的山路吗?车至马安山下,我减速靠边停车,老妈见了,哈哈大笑着说:“幺女呢,几年前车就可以顺着这路一直开到院子里了呢。”略一犹豫,我把车拐上了草油路旁伸出的水泥路。这是从田间长出来的一条路,不宽,但足够一辆车通行,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会车点,我的心瞬间明朗起来,不时瞟一眼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到处都弥漫着秋天成熟的味道,眼睛所到之处,黄澄澄的稻谷、长势正旺的红苕、人家房前屋后架子上的苦瓜、豇豆……不时入侵眼帘,老妈一面贪婪地朝外打望,一面不停地说着我儿时的糗事,我却透过秋景努力寻找着记忆里的模样。那个曾经住过叫花子的山洞还在,只是被浓密的蓑草掩盖,只能隐隐看见一个浅浅的洞口,那条羊肠小路呢?早不见踪影,只有这条水泥路在无限延伸,还不时旁逸斜出一些相似的水泥路出来,走错几次道,拐过多道弯,那熟悉而陌生的小村子终于跃然眼前,翠绿的竹林掩映下,唐家大院完全变了样,古朴的四合院只剩下我家那无人居住的青瓦房保持着旧时的依稀模样,其它的都变成了两楼一底的砖混房。
陪着老妈慢慢行走在院子周围,老妈高兴地与每一个迎面的人打招呼,并不时攀谈几句。从他们零星的谈话中,我收获了大量的信息:乡村水泥路通到了每个村子;现在的学生不用每天翻山越岭,乡村公交车可以把学生直接送到学校,学校有专门的食堂,一日三餐保证营养的合理搭配;家庭贫困的学生享受“两免一补”;村里所有人均达到“两不愁三保障”;所有的孤寡老人都由政府兜底养老……山还是那座山,高大突兀;梯田还是那梯田,层层叠叠。看着老妈脸上洋溢的笑容,看着那条水泥路,我的心柔软得不着边际。
陪着老妈返乡,我重走上学路,走得柔肠百结。这就是我当年想方设法要挣脱的束缚,这就是我梦境里时时浮现的贫寒土地。当我真正回归时才发现,自己恋这片土地恋得那样的深,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容颜如何改变,无论身处何处,自己总走不出对它的牵挂。那条羊肠小道幻化成的水泥路,犹如结实的蓑草绳,就那样紧紧系在我的心头,解不开亦挣不脱。